横霞部的弟子们依照规矩为她点起烛灯。萧曼声的灯在沈醉花的那盏旁边,两焰烛火比邻跳动,似有五音韵律饱含其中。
沈醉花
那年子桑不寿的父亲病重,岛上发了书信去中原。子桑不寿和苏霜华驾船回岛的途中却遇上百年一见的乱流,困于孤岛,整整三年。
三年之后归岛,子桑无归早已逝去,移花岛屿之上由大总管苏碧落主持大局。苏碧落终等到子桑不寿归来,为其操办了继任仪式之后,竟是心力交瘁,含笑而逝。
他葬仪之上,有安排一对少年男女吹庄严祭曲,以为送别之意。
后来那对少年男女结为了夫妻——那时候沈醉花是幻海部少主;而萧曼声则是苏碧落门下最小的女弟子,与苏霜华已兄妹相称。
苏霜华为他们主持婚礼。婚仪上鲜少见不是乐师奏曲,而是新郎新娘亲自合奏,一曲《凤求凰》直如凤凰于飞;情偕永好、不胜欢欣之画面,如在人眼前一般。
十年后萧曼声沈醉花和离,之后轮奏或有,但众人再也无缘听到他二人合奏。
先圣子桑折柳曾有理论——“乐者三也。见一花一木,乃为小我之境。见涛浪云天,乃为大我之境。见万世海潮,乃为无我之境。”
所谓无我之境,因我之一物,有时生、有时死、向死而生、未能永恒。唯以无恒去推测有恒,超越自身所限,方能见万世。万世之中,又何来我之一人?
萧曼声笃信此理。
但另一位先圣萧杳然则有另一套理论——“乐者七也。饱暖为一,戏耍为二,言语为三,技艺为四,爱欲为五,生死为六,有情为七。”
乐者,乃摹写这七层人生境界,唯有至于巅峰之有情,方能真正超越生死,成就不朽。
沈醉花则尊奉此道。
若只是乐理相悖倒也还好,但沈醉花想出了一个别开生面的修行办法——他本是幻海部宗主,主管大片醉心花,以及以醉心花布置的移花幻境。
醉心花又名曼陀罗,蕴含毒素,能麻醉神经、引发幻觉、乃至于疯狂。移花众人自幼循序渐进接触之、研究之、调制之,慢慢能够练至不为所侵的境界。但移花有一处名为“幻境”之地,乃是毒素最强之地,也是历代想要离开移花去往中原游历的弟子必须通过之所在。
沈醉花之修行办法,便是反复进入幻境,任凭自己沉迷其中,体味其中七情六欲。每每数个时辰的打坐,竟如一生一世一般,无人知晓他历经何事。
在经过了无数次沈醉花面色苍白跌跌撞撞神色恍然回到家中,握住萧曼声的手,却怎样也不肯说出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样的幻境情节之后,萧曼声终提出了和离之议。
和离之后,他二人乐理上仍旧遇到窒碍。萧曼声逐渐从演奏家转型成为作曲家,更多精力投到创制新曲之中。沈醉花则常年出入幻境,身体慢慢变得虚弱起来。
后来苏霜华将这些年整理的三百多份乐谱整整齐齐留给二人。中有一张字笺,写着,“无我也好,有情也罢,经纬虽不相同,但必定汇聚一处。人生有限,难抵极致。间或相隔,究竟知音。若能放下,不如破镜重圆,共谱新曲——届时还请二位自行记谱,以上。”
字迹如所记之谱一般,隽秀纤洁。
萧曼声与沈醉花五十岁时复合。
一年多后沈醉花病逝。萧曼声最后一次吹笛,乃是驾小舟去了最外围离岛的礁石之高处。笛声和着潮汐声幽幽渐起,声音不大,但不知为何,整个移花岛屿上每个人都说在那一时,那一日,听到了那一曲。
一曲《凤求凰》。
古曲早无新意。萧曼声与沈醉花这些年新制十余个版本,都不满意。今次萧曼声随意吹来,不按谱律,那乐声却如海潮一般慢慢涨上雪白沙滩。微风晴柔,曼陀罗花瓣因风扬起,拂过她的衣襟。有许多人说看见了那日海上飞来一对雪白凤凰,绕着萧曼声飞舞数匝,又以清吟徐啸,与笛声相和。
之后萧曼声便驾舟出海,不再回来。
有些移花人是会这样的。他们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日,独自驾一艘小小的木筏离开。那木筏并不能抵挡风雨,但他们却不在乎,只是一直航行,一直航行,直到消失在生者的视野之内,直到去到自己所能去到最远之处。
当夜,横霞部的弟子们依照规矩为她点起烛灯。萧曼声的灯在沈醉花的那盏旁边,两焰烛火比邻跳动,似有五音韵律饱含其中。
而不远处年幼的移花弟子们正在练习笛箫的入门曲子。一首首稚嫩且不齐整的笛曲之中,移花一族便这样岁岁年年,永世相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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